库里自责锤墙(屈全绳长篇小说《鹅头岭》17——20)

原创 屈全绳

作者近影

17

保卫科办公室灯亮着。伍炳志喊了声报告，吴科长应声出来，笑呵呵地把他迎进室内。对面桌子上，一杯清茶还冒着热气。

吴科长寒暄了两句：“炳志同志，你是军区的先进典型，不仅平时表现好，执行急难险重任务身先士卒，更是大家学习的榜样。当然啰，好汉不提当年勇，今天就不说你过五关斩六将的事情了，有个问题倒是需要你澄清。咱们军队的传统，功是功，过是过，功过不能相抵。”吴科长把头向前倾了倾，说：“黄克功这个人你听说过吧？”

“听说过！”

“他是爬雪山过草地的老红军，九死一生的高级干部，功劳不小啊！因为杀害恋爱对象，经毛主席亲自批准枪决了。”吴科长正说着打住了，见伍炳志露出惊愕的神色，才接着说：“师首长对你的看法是一分为二的，充分肯定你的长处，但不迁就你的问题。陈主任希望你端正态度，争取主动，在灵魂深处闹革命，脱掉裤子割尾巴，争取组织从轻处理。”

吴科长是披过硝烟的老同志，一席绕弯子的话，情理交融，既充满了对年轻干部的关爱，又阐述了军队纪律的森严。

吴科长说话时，一缕阴影从伍炳志心头掠过，但只是那么一瞬间，而他的脸上完全是坦诚和真切。吴科长讲完，伍炳志当即表态：“请首长们放心，我一定正视问题，吸取教训，接受组织处理。”别小看这句话没有特别措词，伍炳志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的。他只讲“正视问题”而不讲“正视错误”就给自己留有余地。因为他不清楚吴科长究竟揪住了他的哪根筋。

伍炳志正在揣摩下面的谈话如何进行时，吴科长又开口了：“既然犯了错误，老实交代算你犯了一个错误，不老实交代是错上加错，把一个错误变成两个错误。一个错误是一种处理方法，两个错误是另一种处理方法。你明白吧？这是对你负责。”

吴科长说完，从刚进来的夏干事手中接过一份卷宗，解开绕在袋子口上的细麻绳，从中抽出两张照片。伍炳志未看清照片的正面，心跳骤然加快，呼吸有点急促，手心一下子湿漉漉的。

吴科长觉察到伍炳志眼神中闪过的窘迫，冷峻地注视着伍炳志说：“陈主任希望你主动交代，同样的错误本人主动讲清楚，与组织调查核实是不一样的。如果你硬装瞌睡叫不醒，那我只有让你在调查结果上签名画押了。你是小步快跑提拔起来的干部，又上了‘三结合’名单，我希望你珍惜组织的培养。”

吴科长此番话一出口，伍炳志额头渗出冷汗。他明白僵下去对自己不利，也对不起陈主任的良苦用心。不知不觉中回答：“我不会装瞌睡，我要认真反省问题。”

吴科长没有理睬伍炳志的回答，突然把手里那张照片翻过来，不眨眼地盯着伍炳志说：“认识吗？”

伍炳志定睛细看，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艺术照，鹅蛋脸形，明眸皓齿，齐耳短发，穿着合体的女式军上衣。左胸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，给人英姿飒爽又清纯靓丽的感觉。照片一翻过来，伍炳志像吃了一颗速效救心丸，额头上的冷汗很快挥发了。他不慌不忙地回答：“认识，王小悦，庆州市歌舞团演员。过去是我的同学，后来是我的对象，现在是我的未婚妻。我打报告要求同她结婚，一直没批下来。她是个认死理的人，非我不嫁，我能放弃吗？”伍炳志抓住机会反攻为守。

吴科长未置可否，慢慢收回手中的照片。不等伍炳志反应过来，又把第二张照片翻过来问：“这个呢？”

“认识！谢盈盈，庆州市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，也是我的同学。高考那一年她被招生老师强奸后投江自尽，是我把她从庆州江里救出来的，我们来往比较多，但只是同学关系。”伍炳志回答得有板有眼。

吴科长没有再问，眼光始终在伍炳志脸上扫来扫去。伍炳志手心又开始冒汗了，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，到底是谁同他的关系露馅了，是王小悦？——不可能！她是吃青春饭的，为了保持身材不变形，多年来不让他碰她。是谢盈盈？——更不可能！可吴科长为什么把她俩的照片拿给他看呢？

伍炳志分析判断，肯定是歌舞团严德庆那个流氓捣的鬼。但一时又想不明白，吴科长怎么捏着王小悦的照片不放手。如果说因为那天早上他把她拽上床动过邪念，但她挣脱了。况且严德庆也不知道，难道说严德庆真的在窗外窃听？伍炳志的思绪像大海波涛，忽高忽低，忽起忽落，在肯定与否定之间来回颠簸。恍惚中竟然捉摸不定，王小悦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。

思绪翻滚之际，刚才还在恍惚的判断突然间鲜明了——肯定是严德庆打的黑枪！小悦说过，严德庆把歌舞团好几个漂亮女孩子耍了。这一年又对她死乞白赖，纠缠不休。那天早上从小悦宿舍出来，偏偏让他撞见了，真是放屁砸了脚后跟！伍炳志这么一想，反倒镇定起来。他在心里骂道：狗日的，妄想朝我和小悦头上泼脏水，到时候我得让你把脏水一口一口舔干净。

吴科长不眨眼地盯着伍炳志，半天不说一句话，好像是等待猎物的鹰隼，准备看准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。过了一会儿见伍炳志滚着眼珠子不吱声，才像打冷枪似的点了一句：“去年从通巴外调回汉川，你在谁家里住过？”

伍炳志像被打了一闷棍，顿时懵了，瞬间变色的关公脸露出心底的秘密。但他没有在慌乱中匆匆回答，停了几分钟才说：“时间长了，一下子记不清，让我仔细想想。”

田书苗！果然是田书苗。陷入紧张的伍炳志，心底又重现那天同田书苗的激烈碰撞。那是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惊涛骇浪，也是王小悦至今没有给他的愉悦。田书苗是个能满足男人对异性所有想象的女子。快一年了，那次未曾料到的艳遇在他心底埋得很深。有时候夜阑人静，他会把那种刻骨铭心的享受掏出来咀嚼回味，但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给别人分享，田书苗怎么能把这种事供出来呢？伍炳志顿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。

伍炳志还在思索。联想到田书苗与徐平化的绯闻，他蓦然断定，看来坊间传言不是空穴来风。他进一步推断：田书苗为了掩盖同徐平化的关系，很可能把自己出卖了。伍炳志想到这里，对田书苗恨得咬牙切齿。但又庆幸无人作证，于是字斟句酌地承认：“那天晚上我先去王司令办公室汇报，后来在接待站同田书苗招呼通巴上访的学生，再没有同其他人接触。如果组织怀疑，我愿意和田书苗当面对质！”伍炳志心里笃定，田书苗会当面证实，绯闻与他伍炳志没有半毛钱的关系。

吴科长没有理睬伍炳志的铿锵表白，从面前的卷宗里抽出一张歌舞团的来客登记表。表上用红笔划杠的那一格中，有传达室老李的签名，还有严德庆的签名。

伍炳志只瞅了几眼表格便呆了。他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：“吴科长，我错了，我辜负了组织和首长的培养，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！但我和未婚妻从未发生过男女关系。”

伍炳志看到的来客登记表，是庆州市歌舞团传达室向保卫科提供的。表里有伍炳志屡次的进出时间与王小悦的亲笔签名。其中有一次证明，伍炳志是在王小悦宿舍过夜的。严德庆在会客单上作证的那个晚上，同歌舞团署名“一名目击者”的匿名信时间不谋而合。而这封匿名信，此刻就在吴科长面前的卷宗里。

吴科长抓住这个把柄是什么意思？是追究我同王小悦未婚同居的错误，还是借口要我解除同王小悦的关系，好把参谋长的小姨子塞给我。这么一想，伍炳志内心反而平复下来。没有发生性关系的未婚同居，充其量是纪律观念差，还能扯到腐化堕落上去！

伍炳志喝了一口茶，等着吴科长开口。吴科长察言观色，不紧不慢地说：“给你什么处分，什么时候给你处分，这是组织考虑的事情，你从现在起好好反省，实事求是地检查你犯错误的主要事实、主要原因以及改正错误的决心和措施，等待组织处理。”

伍炳志事后才知道，背后坑害他的小人，不是王小悦，不是谢盈盈，也不是田书苗，而是流氓导演严德庆，还有被群众揪出来的徐平化。可是，徐平化死了！

徐平化是在被隔离审查期间畏罪自杀的。他本想把通巴中学武斗打死三名学生的罪责推到田书苗身上，结果被了解内幕的学生反戈一击，徐平化锒铛入狱。被关押期间，省直机关一些人替田书苗抱打不平，控告徐平化罪大恶极，乘人之危以强凌弱，奸污田重女儿并致其怀孕。专案组多次提审徐平化核对，徐平化矢口否认。反倒说伍炳志夜间在田书苗家住过，他的秘书一直跟在后面，田书苗的肚子肯定是伍炳志搞大的。专案组找秘书核实，秘书否认了徐平化的说法。秘书早就看不惯徐平化得志便猖狂的嘴脸，现在更没有必要为这个过街老鼠引火烧身。专案组再找田书苗时，发现人已不知去向。

刚刚解除隔离审查的田重夫妇也为找不到女儿焦急。于是专案组致函9师保卫科，希望伍炳志能够提供线索帮助调查。

吴科长是个内柔外刚的保卫干部，办案子十分注意把握政策分寸，从来不主张上纲上线。收到来函后，立即派干事专程到汉川找专案组了解情况。得知徐平化是第一怀疑对象，便从主观上排除了伍炳志作案的可能性。在吴科长眼里，伍炳志是个有发展潜力的年轻干部，又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，按说应当为他有个优秀对象而高兴。但政审发现，王小悦父亲不符合军官择偶的要求。两人结婚会影响伍炳志的进步，所以伍炳志的结婚报告压着没批。尽管期间听到过一些伍炳志与王小悦的传闻，但觉得年轻人热恋难免卿卿我我，也就没太在意。

吴科长本来打算给徐平化专案组回函了却此事，没想到陈兴国却认真起来。他听完吴科长汇报后明确指示：“我也听到一些反映，说伍炳志和几个女青年关系暧昧。这次以徐平化专案组来函为线索，把伍炳志与女青年的暧昧关系查清楚，有问题严肃处理，没问题打预防针，响鼓也要重锤敲。”哪料到认真一查，连吴科长也吃惊，原来伍炳志与王小悦的关系确实触碰了纪律底线。

陈兴国看完保卫科呈递的调查报告，当即与不久前升任司令部参谋长的孙天发商定，请师长政委报告军首长，对伍炳志停职审查。同时批评保卫科、干部科工作粗疏，没有及时掌握王小悦父亲甄别平反的情况，压着结婚申请不批也有教训。

元月中旬，伍炳志先收到同意他同王小悦结婚的批复，接着收到对其处分的通报。伍炳志被免去司令部作训科副科长，另行分配工作。处分通报明确指出，伍炳志在男女关系上违反了党员干部纪律，给予党内严重警告一次，行政级别由21级降为22级。

处分通报下达后，伍炳志一下子蔫了，每天夜里都被这个处分折磨得通宵不眠。处分像一支不回头的离弦箭，把仕途向他招手的靶子射穿了，把机遇让他翱翔的翅膀射断了，把拿破仑为他勾画的将军梦射碎了……伍炳志一时万念俱灰，突发高烧，头痛欲裂。只得上师医院吊了几天瓶子，身体才渐渐恢复。

王小悦从外地演出回来，听说伍炳志受了处分，正在医院输液，连忙赶到病房。她打算开导他，不要想的太多了。来日方长，以后把每一步走好就是了。

王小悦没料到，她刚踏进病房门，伍炳志竟然拔掉液体说：“不吊了，回去！”

王小悦用手摸了摸伍炳志额头，确实不烧了，关切地问：“我送你回宿舍休息吧？”

“什么宿舍！回家！”

“哪个家？”王小悦问。

“歌舞团！”

啊？王小悦犹犹豫豫地说：“刚背上处分，证还没领，会不会别人又……”

伍炳志火了：“又，又什么！罐子都破成这样了还怕摔吗！”说完头也不回，拉着王小悦爬上公交车，直奔歌舞团宿舍。

伍炳志回歌舞团的真实目的，是要让严德庆知道什么是皮肉之苦？栽赃陷害受到的惩罚是什么滋味？遗憾的是严德庆跑了。

处分公开以来，伍炳志每天如芒刺背，简直像掉进了刺猬窝。回25团当营长的强烈愿望被一纸命令代替了：

任命步兵9师司令部作训科副科长伍炳志为后方基地综合仓库主任。

18

爱情，是一种特殊的认知和体验。既是最烈的火，也是最冷的冰。伍炳志心如死灰的情绪，就是被王小悦用爱情的火焰重新点燃的。王小温纯地开导他：“好男人哪个不是从九九八十一难中折腾出来的，经不起挫折你就走不远！”

王小悦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。伍炳志冷静下来，他自己思忖，人挪活树挪死，职务没降，党籍保留，只是少了几张票子，挪了个上班的地方，有啥大不了的。黄河九曲十八弯，最后还不是流到太平洋去了！哪棵大树没有疤，哪条山道没有弯，难道将军个个都是走直路的完人！这么一想，怨气消了一半。

参军以来，伍炳志听到过别人受处分，看到过别人受处分，从没想过处分会砸到自己头上。这时候他才体会到，军队的纪律是“高压线”、“地雷阵”，是碰不得、踩不得的。在那张轻如鸿毛的结婚证面前，你不顶礼膜拜，就得束手就擒。第二天晚上伍炳志突然明白，结婚证还没领，就和小悦钻到一个被窝，这算什么性质？

伍炳志被自己罔顾纪律的做法吓了一身冷汗。凌晨1点钟，摸黑返回司令部宿舍。

父母听到女儿要结婚的喜讯，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。母亲喜极而泣，边哭边数落：“看看左邻右舍，哪家二十五六的大姑娘还守在家里。明事理的知道是你爸牵连了你，不明事理的还不知道说什么呢……”

拿到结婚证那一刻，王小悦喜漫心头，又不好当着民政局办证人员流露，一直把高兴憋在心里，走到背人处才嘤嘤嘤地哭了。她伏在伍炳志肩膀上边诉边泣：“把人快愁死了！再拖下去不光爸妈头发愁白了，我这老姑娘也要变成白毛女了！”她仰头看着如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，心里百感交集。

伍炳志把小悦紧紧搂在怀里，舔着她咸涩的泪水说：“我想结婚都想疯了，全师干部像我这个年龄的几个没结婚！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！说是婚姻自主，咱俩谁能自主？现在好啦，严寒过去了，我们要好好享受春天！”

伍炳正说在兴头上，突然问：“哎！那位整天缠着给你导戏的流氓导演怎么跑了？我还准备给他送喜糖呢！”

“徐团长说人回北京了，走时连招呼也没打。”

“真难为他了！我没被他告倒，他倒是夹着尾巴逃跑了。我本想正告他，再敢死皮赖脸地骚扰你，我得让他知道断胳膊断腿的感觉！”

王小悦咯咯咯地笑着说：“团里好多人指望看你俩决斗呢！他让大家失望了。”

“亲爱的小悦！你记住，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你，那个人就是我！至于严德庆，说斯文一点是个猎艳高手，说通俗一点是个情场流氓！”

听着伍炳志的肺腑之言，王小悦又一次破涕而笑。她不埋怨伍炳志，而是怪命运捉弄自己。高考没有资格，结婚申请不批，原因都在父亲身上，但大坝垮塌是天灾不是人祸呀！根子到底在哪里？王小悦想不明白，也没有再想下去。她搂着丈夫动情地说：“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老话没有过时，但愿以后的路再也不要绊绊磕磕。”

王小悦正说着突然打住。她扑闪着那双能看穿人心的大眼睛说：“我从昨天想到现在，想来想去，觉得你还是先去鹅头岭上班，等《白毛女》B角接戏后我去基地陪你，咱们在那儿办手续行不行？”

伍炳志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小悦：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！”

小悦娇嗔地说：“太夸张了！这叫‘心有灵犀一点通’，李商隐的名句。”

“哦！唐朝写情诗那个老头！‘相见时难别亦难，东风无力百花残。’是他写的吧？真绵！”

伍炳志知道王小悦这些年不光是舞艺精进，还刻苦学习音乐，能够登台演出钢琴、琵琶、古筝等中西乐器，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能找到的差不多都看了。两人在一起讨论艺术问题，伍炳志一开口就相形见绌。每次落败，都以武夫不与淑女斗嘴让自己下台阶，但唐诗宋词他还真是没少背。

伍炳志告诉王小悦：“不在师部结婚，是尴尬中的最佳选择。自己是被撵出来的人，在司令部结婚名不正言不顺，无异于抱薪救火，弄不好还会把淡化的丑闻重新点燃。结婚是咱俩人生的新起点，绝不能在身后留下笑柄。”

伍炳志停下脚步，右手拇指朝后戳着师部大院说：“我要让大家看到，后方基地的伍炳志不是一只病猫，而是一只舔伤的老虎。过不了一年半载，就会虎啸鹅头岭，人回庆州城！”

伍炳志的雄心壮志，使王小悦看到这个男人滚烫的血性和燃烧的激情。她贴着伍炳志的耳朵说：“歌舞团的闺蜜还羡慕我找了个痴情男人呢！就凭你现在的心劲，我看没有迈不过去的坎！我是嫁鸡随鸡，嫁狗随狗，连人和心都交给你了，谁爱说啥说啥去！”

是夜，室内茉莉溢香，室外林鸟鸣偶。伍炳志与王小悦卸掉禁锢身心的枷锁，用爱汁互相砥砺，在不是初夜胜似初夜的放纵中送走一轮明月，迎来一轮朝阳。

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欢呼声中，党的九大胜利召开。官兵们沉浸在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亢奋之中，伍炳志却高兴不起来。

通往鹅头岭的道路上，林木葱茏，山花烂漫。野果在枝头上摇曳，鸟群叽叽喳喳飞来飞去。山涧潺湲的小溪泛起涟漪，飘零的落叶在漩涡中打着转转，令伍炳志生发出“落花有意，流水无情”的唏嘘。沿途几处大户人家的坟墓旁，石碑或断或裂，东倒西歪。刚刚堆起的新坟没有祭奠物品，尚未燃尽的纸钱被风抛在轻轻晃动的树梢上，像招魂幡似的忽上忽下。

伍炳志目睹景象，见喜不喜，见悲不悲，心底如沸水翻滚，备受煎熬。他在懊悔中思考前途出路，在思考前途出路中懊悔。对于如何破解眼前的困境，他的智商和情商都显得大不如前。

入伍以来，伍炳志也遇到过吉凶难卜的麻烦事，最后都在“山重水复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”中成功突围。怎么这一回竟然背了两个处分，简直是关公挥镰刀——奇耻大辱！

19

伍炳志到后方基地一下车，赵万松政委站在门前迎接。伍炳志同赵万松不熟悉，只知道他在平叛作战中立过一等功，左肾被子弹打穿仍然坚持战斗。党的九大开幕前，为加强后方基地战备工作，赵万松从汉川军区机关调到这里当政委。

等伍炳志洗漱完，赵万松说：“房子给你准备好了。郑副师长让告诉你，杨主任学习一时半会回不来，你就在基地抓战备工作。他过些日子上来，还要研究安全防护措施。”

伍炳志犹豫了一会儿说：“政委，我犯了低级错误，无地自容。抓工作可能难以服众，住在这里也不合适。”

赵万松看着伍炳志的愧疚神色，淡然一笑：“‘人非圣贤，孰能无过。’今天不谈这些，路上颠了一天，好好休息，明天再谈工作。”说完陪伍炳志去吃晚饭。

鹅头岭的暮春，山岚氲氤，月光清彻。鹅头岭与盘龙山的轮廓像两个相对而立的巨人，在苍茫夜空的衬托下，更加挺拔冷峻。伍炳志敞开里外房间的窗户，屋子里久未住人的霉气很快消散了。

这一夜，伍炳志自己也说不清睡没睡着。医生说，人晚上通常要翻20多次身，伍炳志可能翻了200多次。这里太静了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，能听到空气的流动。睡不着时伍炳志揣测老战友、老同学对他受处分的各种态度——讥笑，蔑视，同情，抑或是幸灾乐祸……这些猜测像一团火窝在胸中燃烧，却找不到迸发的出口。

伍炳志在床上揪心自问：事到如今我找谁说理去？不让我结婚到底怪谁？反过来却给我双重处分，这公道吗？我要早几年结婚哪能跑到鹅头岭蹲山沟。我的处分是你们逼出来的！我不服！我永远都不服！但转念一想，是谁逼的，“你们”是谁？——脑子里的“你们”又模糊了。组织按规矩出牌，没有人偏离政策为难小悦和自己。

想到这里，伍炳志翻了个身，梦中突然蹦出田书苗的影子。他觉得王小悦不如田书苗仗义，田书苗咬住徐平化不松口，谁也撬不开嘴巴。单凭传达室的登记，还有那个色鬼严德庆的诬陷，只能说明他去的次数，不能说明他们发生过关系。谢盈盈就在医院妇产科，医生可以证明她是处女，她为什么不光明磊落地去医院检查呢？父亲恢复工作，也对他藏着掖着……

想到后来，梦中的伍炳志似乎听到王小悦在严辞斥责：“我再三向你提出断绝关系，你骂我薄情寡义，水性杨花。你死乞白赖，指天发誓，说你非我不娶，要我非你不嫁。这盘棋你已经输了，怨天尤人不是你伍炳志的性格，你只要打起精神继续干，肯定还有赢的机会……”

伍炳志从沉梦中醒过来，在追悔、自责、埋怨中度过了鹅头岭的第一个夜晚。早晨起来一脸倦容，眼皮肿得发亮。

吃过早饭，赵政委主持基地党委会，先宣布伍炳志的任职命令，介绍伍炳志的主要优点，而后向伍炳志逐个介绍了党委成员。赵政委说：“师首长指示，伍主任先不去仓库上班，留在基地机关抓战备，希望大家主动支持配合。”说完，让伍炳志也讲几句。

伍炳志毕竟是个聪明人。过往是非使他早已明白，小道消息的传播速度无线电也追不上。连不认识他的司机在路上都胡说八道，基地的人哪能不知道？与其遮遮掩掩让人私下嘀咕，不如自己把窗户纸捅破。

伍炳志痛痛快快地站起来说：“我犯了一个军人不该犯的低级错误，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违反了纪律条令。虽然我们婚前是清白的，但造成的影响很坏。目前我正在反省教训，同时接受组织考验，请大家对我批评监督！”

过来的人都有体会，在那个只有几台样板戏的年代，各种桃色艳闻其实就是大众文化的快餐。何况庆州到鹅头岭天天有人往来，在场的同志早知道伍炳志是犯了错误才调到基地来的。大家私下没少嘀咕，但说法不一，各有各的版本，又怕被戴上自由主义的帽子，所以没人在公开场合议论。现在伍炳志本人讲出来了，而且讲得严肃透彻，涉及的女方又是未婚妻，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。一时间不仅没有反感，反倒觉得伍炳志严于律己，襟怀坦荡，敢于亮丑，就是和别的人不一样。至于两个人婚前清白不清白，谁也没有太在意。

伍炳志的表态连赵政委也没有想到。他原本是怕伍炳志难为情才让他简单说几句，没想到伍炳志连犯错误的底牌都亮出来了。他小结时说：“今天的会开得很好！伍炳志同志的发言敢于揭短亮丑，严于自我解剖，也让我们大家受到教育，希望同志们支持伍主任的工作，开创基地建设新局面。”

基地官兵是宽容的。伍炳志反弹琵琶的态度得到大家的谅解，他感觉呼吸都顺畅了。看来这步棋走得不错！伍炳志躺在床上对自己说。

几个月前，王烈听说伍炳志生活作风不检点，曾责成张铭对其严加管教。有一天听秦燕说，伍炳志觉得到鹅头岭看仓库有点屈才，思想转不过弯子。王烈给陈兴国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。陈兴国说完，王烈说了16个字：“姑息养奸，贻害无穷。从重处理，绝不迁就。”

放下电话，王烈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：慈不掌兵，罚不文过，这一军棍打下去要让他记一辈子！

王烈心情沉重啊！最看好的年轻干部竟然无视纪律约束，是自己走眼了，还是培养教育没跟上？王烈又抓起电话对张铭说：“处分干部的目的是伸张法纪，以儆效尤。9师对伍炳志的处分偏轻，达不到这个目的。我建议级别可以不降，党内处分不变，行政处分要先撤职，后降职。不管他是谁，党纪军纪的底线不能碰。要让伍炳志长记性，过不了美人关的干部终究是个绣花枕头。”（现在来看，这种处理这个处分还有领导的态度，都有点大惊小怪，执法过严。但那时候就是这么处理的，许多被处理的人后来都撤消了处分）

张铭当天向师领导传达了王司令的指示，党委第二天复议了处分意见。处分通报下达前，陈兴国让赵万松先同伍炳志谈一谈，打个招呼，提醒他不能有抵触情绪。

听说要找他个别谈话，伍炳志以为赵政委要做他的思想工作，一进门就笑呵呵地说：“请政委放心，我不会背着包袱干工作。”

赵万松接过话说：“只有意志脆弱的人才会背包袱，现在你的意志就面临着新的考验。”

伍炳志似乎听出赵政委话中有话，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对方的眼神问：“什么新的考验？”问完眼巴巴的等着赵政委下一句话。

赵万松见伍炳志已有思想准备，索性直言相告：“给你的处分有变化。”赵万松话到嘴边，把“要加重”说成“有变化”，好让伍炳志脑子有个回旋余地。

伍炳志急不可耐地问：“有变化！向上变还是向下变？”

“有上有下——先撤职后降职，由正营降为副营，保留行政21级，党内处分不变”。赵万松没再闪烁其词，把新处分全倒在伍炳志面前。

伍炳志不眨眼地听完，目光愠怒，不解、震惊、愤懑……好几种表情在脸上交替切换，像川剧中的变脸一样迅速。过了一会儿站起来问：“还有吗？”

“大体上就这些，详细情况以处分通报为准。”赵万松不动声色地回答。伍炳志说：“知道了！”转过身就走，连礼也不敬。这种不理智的行为，在伍炳志记忆里还是第一次。

毕竟，军人被撤职降职是十分可耻的事情。战争年代只有打败仗的人才会被撤职降职，可这不是打仗呀！谈恋爱期间有几个人是干净的？我的结婚报告你们压着不批，你们领导就没有责任？何况我同未婚妻并没有出轨！降职处分意味着什么——扒掉和尚帽子看戒疤！

伍炳志怒火中烧，在心里质问：近几年降职的两个干部都犯了政治错误，而我的未婚妻还是处女，怎么也要撤我的职？降我的职？伍炳志就是在猝不及防的懵，懂中走出赵政委办公室的。

屋外漆黑，屋内漆黑，伍炳志的眼睛被黑夜吞噬了。看不见盘龙山的峻峭，看不见鹅头岭的巍峨，只有凄厉回荡的猫头鹰叫声，让他感觉还有生命的气息。

伍炳志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兼卧室里，一会儿想放声大喊，一会儿想嚎啕大哭，但却没有喊出来哭出来，只有一滴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。

赵政委来过两次，安慰伍炳志放开眼界朝前看，处分就当崴了一次脚脖子，以后走路步子会更稳健。

赵万松离开后，伍炳志还是想不通。师里犯男女关系错误的干部几乎年年都有，为什么轮到处分自己，领导出手这么狠？党纪政纪双管齐下，甚至连“三结合”的名单也没保住，这不等于是三个处分吗？真是“欲加之罪，何患无辞”！特别是未到职先降职，这种挞伐让他情何以堪！脸朝哪里放？伍炳志气得在办公室擂着桌子骂娘，嘴巴喷出来的全是脏话。然而军中无戏言，纪律不徇私。起床号响时他终于定下决心：人挪活树挪死，转业！走人！脑子一拧巴，连“此处不留爷，自有留爷处”的江湖牢骚也发出来了。

鹰盘高天，龙潜深海。可是转业去哪里？找谁去咨询？伍炳志眼前闪过一连串名字，一瞬间田书苗从他脑海深处浮出来了。田书苗的父亲现在是省领导，她又在省机关当处长，这个忙肯定会帮，也一定能帮上。主意拿定，伍炳志到疗养院邮局给田书苗要长途电话。连续要了三次，三个人的回答几乎没有差异：田书苗已调离办公厅，现在在哪里他们不清楚。伍炳志想给田重家里打电话，电话员告知首长电话对外保密，伍炳志只好作罢。

连着几天，转业还是不转业，像悬挂在心头的钟摆，始终静不下来。田书苗的去向打听不到，伍炳志又想到老战友白鹿鸣。白鹿鸣现在是黄河机械厂军代室的主任，名副其实的“一把手”。

黄河机械厂是国务院的直属企业，万把人，安置了不少军转干部。伍炳志从罗汉坝回来，同白鹿鸣还没见过面。处分下来后两人通过一次电话，伍炳志说自己给25团把人丢大了，没脸再回老部队工作。同时对处分过重感到很委屈，希望白鹿鸣有机会给首长建议，行政降一级党内就不要再给处分了，否则转业也不好找工作。

白鹿鸣答应试一试，同时劝伍炳志克服消极心态，用加倍努力工作挽回影响，让大家知道老伍是个摔了跤爬起来还敢跑的人，不能让一根稻草把一匹骆驼压得爬不起来。

伍炳志觉得白鹿鸣的话有道理，没有再发牢骚。突然听到要加重处分，如同在流血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，他真的振作不起来了。

田书苗找不到，白鹿鸣能不能帮忙？困惑无助中他再次要通白鹿鸣的电话，询问如果他转业到黄河机械厂能给个什么角色。

白鹿鸣听伍炳志在电话里发完火，毫不客气地说：“‘人无远虑，必有近忧。’你的选择是自废武功，自毁前程。我问过陈主任，加重处分是军长的指示。我理解这是首长对你的特别爱护，一个离开5军的汉川军区司令员，关注一个营职干部的处分，其中的道理你还想不明白？依我看降职是要你断掉病根。还有，你的问题发生在婚前，婚后谁还翻老底。你俩从婚前好到婚后，说不定还有人羡慕呢！起码你们没有浪费资源吧！”白鹿鸣开了句玩笑后接着说，“我劝你老老实实接受处分，痛痛快快检查错误，别辜负了各级首长对你的期望！我还等着过几年再和你搭班子呢。”

得知加重处分是王司令的指示，爱之深责之切的话浮出脑海，伍炳志郁闷的心境陡然打开了一扇窗户。

过了两天，赵万松观察伍炳志神态恢复正常，主动登门开导说：“不要再想转业的事了，就算你转业了，肩上扛的处分也卸不掉呀！一切从头开始，好好干，我相信你在基地有用武之地。”

一个星期后，伍炳志的处分通报摆在赵万松的办公桌上，随通报一起下达的还有新的任职命令：

任命伍炳志为后方基地综合仓库副主任。

20

通报和命令是郑副师长带上鹅头岭的。来之前接替张铭的刘师长说：“军长批评得对。像伍炳志这样的干部不能迁就，该加料时要加料，该加鞭时要加鞭，不能让千里马变成瘸腿马。”

郑副师长原原本本传达了刘师长的指示。伍炳志眼泪吧嗒着说：“首长批得对，这次挨抽我会记一辈子，明天我就去仓库上班。”

郑副师长见伍炳志已经放下思想包袱，只简单说了两句：“教训嘛，是包袱也是财富，我相信你能把包袱转化为财富。仓库空缺的主任暂时不配，编制没有教导员，你得两副担子一肩挑，就看你伍炳志有没有这个能耐。”

郑副师长说到这里换了话题：“据省市两级公安机关通报，红旗林场因为没有拿到战备木材的补贴，阶级敌人煽动职工闹事。一些受蛊惑的人要求借道鹅头岭国防公路，将林业厅在东风林场囤积的木材抢回去补偿。这条路沿途有重要的科研单位，又有军队的首脑工程，属于军事禁区。后方基地要做好应对方案，严把关卡，没有特别通行证的人和车，一律不许进去！”

伍炳志听完，本来有建议想给首长说，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。觉得自己是戴罪之身，还是少说为好。郑副师长看出伍炳志的心思，紧接着说：“为了加强警戒力量，师直临时抽调了一个连过来。警戒工作由你牵头，明天下午基地党委开会，你要拿出安全警戒的方案和措施。”

这是一个绚丽的傍晚。夕阳映衬下的片片云霞，把鹅头岭渲染得流光溢彩，分外妖娆。伍炳志无心留意景色，反复掂量郑副师长每句话的分量，深感责任重大，精神也亢奋起来。

降职的耻辱如同钻进鞋里的沙子，被急于接受任务的伍炳志拣出来踩到脚下。他像闻到血腥的豹子，时刻准备扑向觊觎鹅头岭的蟊贼。

伍炳志暂时下榻的房间，是基地一位副主任的办公室兼宿舍。陈旧家具的油漆已经剥落，唯有挂在墙上的夫妇结婚照依然新艳如初。伍炳志端详了一会儿照片，心头像烙铁烫了一样。他把打好的背包和手提箱放在床上，着装整齐，踏着月光，只身向综合仓库走去。

赵政委看着伍炳志远去的背影，禁不住凝神感慨：这个干部真要把脑子里的杂质过滤掉，将来肯定能担当重任。

暮霭四合。两公里外的综合仓库门前，副营职助理员朱继荣正带着几个连长、指导员欢迎伍炳志到来。

下午郑副师长同伍炳志谈话时，赵政委召集仓库全体干部开会，明确宣布：“伍炳志以副代正，主持仓库全面工作；朱继荣侧重抓好装备物资入出库工作，大家要支持伍炳志履行职责，把上级赋予的武器装备和物资保障任务完成好。”

综合仓库坐落在鹅头岭靶场的北端，背靠盘龙山悬崖下的石壁，面对天鹅湖岸的茂密森林，地形十分隐蔽。一条战备铁路运输专线从小李寨前的隧道里钻出来，穿过库区，又从鹅头岭下的隧道钻进去。火车来往进出，要么藏头露尾，要么藏尾露头。国防公路与铁路专线并排而行，一直通向秦巴山深处。

空中月光辉映，地面亮如白昼，朱继荣陪着伍炳志连夜察看库区。库区分为50栋外库和6个洞库。外库宽敞敦实，主要储备军需物资和工程器材。洞库在天然溶洞基础上扩建，最小的2号洞也有30多米宽，200多米长。6个洞库纵深连通，形成三个U字形排列，主要储备武器弹药。洞内能进出火车，大门可以防护原子波冲击。

朱继荣边走边介绍：“这些库房大部分是为防日军空袭修建的，有十来栋还是雷光华副省长在这儿当厂长时建造的。日本飞机没把这里炸垮，倒是听说雷光华被打倒了。”

伍炳志接过朱继荣的话说：“雷省长是有历史贡献的人，要不我们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战备仓库。”

察看完库区，伍炳志发现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复杂。原来存放轻武器的外库现在主要存放支援朝鲜、越南、老挝、柬埔寨等兄弟国家军队的被装、食品和药品器械。空闲的外库里，堆放着基地机关和靶场的杂物。一路走来，伍炳志对加强安全工作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想法。

回到办公区，伍炳志让通信员小王把副主任办公室打开，用食指在桌面积尘上写了6个大字：副主任办公室。

朱继荣说：“主任办公室打扫好了，没有必要再换啦！”

伍炳志笑了笑：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。副主任占用主任办公室，鸠占鹊巢，名不正言不顺，咱不能坏规矩。”

返回基地司令部时熄灯号响过了。伍炳志走进宿舍，重新打开背包准备就寝，墙上副主任夫妇的照片再次映入眼帘。油然而生的孤独感，已婚男人发乎本能的欲望，瞬间占满了伍炳志的脑子，刺激得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唾沫。

放弃在庆州举行结婚仪式到后方基地上班，伍炳志是经过反复权衡的。他本来以为这样做，能给首长们留下朝闻夕改的印象，却没想到处分的变化会这么快。早知道首长要给降职处分，还不如自己提出降职痛快。伍炳志觉得，就领会首长意图而言，无论面子里子，自己比白鹿鸣还是差了一截子。

白鹿鸣曾在电话里问过他：“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降职呢？”后来见他十分尴尬才改口说：“降你的职，是首长立威的猛招，也是整饬军纪的杀手锏。正因为你是老军长的‘眼中钉’，所以才把你拿出来示众。”白鹿鸣的话让他茅塞顿开。可他当时不仅没往深处想，还用转业要挟组织，结果弄得越来越被动。看来白鹿鸣还是智高一筹啊！

伍炳志仔细琢磨筹划，决心从上任第一天起就韬光养晦，努力化被动为主动，在权力的角逐场上积累经验，争取早日羽化成蝶，重新赢得主动。明天去仓库上班，他要让大家看到，伍炳志不光是个贬职的副主任，还是个知耻而后勇的“草头王”。

第二天吃早饭时，伍炳志向郑副师长和赵政委请示，他上午带干部踏勘仓库周围地形，现场研究调整观察哨位，下午向首长汇报警戒方案和具体措施。

郑副师长是个从善如流的人。本来对伍炳志降职有些惋惜，现在见伍炳志精神状态不错，当场同赵万松商量：“下午会推后一天，等伍炳志准备妥当了再开。”

上班号声还在空谷回荡，伍炳志已经带领连排干部上山勘察地形，现场设岗布哨。同时指定两个干部准备五六袋水泥和细砂卵石，他中午要派用场。在场干部早听说伍炳志是个过五关斩六将的人物，眼下就算“走麦城”，出手也是神仙放屁——不同凡响。就这一招勘察地形，仓库的同志都没有料到。

综合仓库周围的地形地貌伍炳志并不陌生。前些年他当连长时，作为5军战役演习示范单位，曾带领连队在靶场驻训了一年半。附近的山地沟壑他都踏勘过，只是对仓库周围的局部地形地貌没有特别留意，今天的勘察他要把这一课补上。

勘察库区地形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。吃完午饭，伍炳志把干部召集到会议室，组织大家用备好的砂浆和卵石制作沙盘。参加的同志多数受过沙盘作业训练，但制作沙盘则是第一次。大家热情很高，伍炳志边讲边示范，直到凌晨两点，才把库区的微缩沙盘制作完毕。沙盘上各种标识虽然简陋，但道路、洞库、外库、哨位、水塔、训练场、办公区、宿舍区以及周围的山丘、河流、湖泊等地貌特征一览无余。

沙盘制作就绪，伍炳志见干部们兴犹未尽，提示大家要围绕沙盘作业和实地勘察，研究加强仓库安全警戒的措施，明天上午仓库干部先讨论，下午参加郑副师长召开的讨论会。几个干部很兴奋，没有人回去睡觉，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沙盘发表意见，一个多小时后才离开会议室。

伍炳志没有在沙盘前久留。朱继荣告诉他，办公室兼宿舍已拾掇就绪，请他进去看看。伍炳志推门进去，日光灯下窗明几亮，一切物品陈放有序。刷牙缸里水已盛好，牙膏挤在牙刷上。日常用的两条毛巾刚被清洗，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味。伍炳志拉开窗帘，望着天鹅湖上的月亮，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，一时睡意全无。这是他作为副主任在仓库度过的第一夜，他无法预测还会在这里度过多少夜。一想到基地副主任墙上那个相框，孤寂心灵召唤王小悦的欲望在脑中不断闪现，赶都赶不走——结婚！赶快结婚！婚后小悦可以在这里多住些日子，陪他一起度过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新环境。

（未完待续）